时间:2018-09-02 00:00:00 阅读:次
来我们医院搭伙吃饭的人里,只有一个不是病人家属,他叫林桃仙,是一名手扶拖拉机司机。
每到赶集天,他都会像赶灵车似的,天没亮就绕四五个村寨走一圈,把一群老太太拉到镇子上,等天黑了再接回去。老人们都夸他驾驶技术好,坐在后边也不耽误纳鞋底,打毛线。
据说是和他当了十年的马车夫有关。他曾经连夜驱驰,送村支书的老父亲来医院看病,只花了一小时。病人竟也不觉颠簸,躺在铺满干草的板车之中,抬望眼,一路漫天星斗,还以为升了仙。这事被写进了当年“新长征突击手”的报告材料中,自此,林桃仙名声大振,有时也会给我们医院送一些附近村寨的急诊病人。
那匹马死后,林桃仙伤心了好几天,他说这些年光顾着载客拉生意,忘了给它配种,一辈子没快活几次,都怨他。
直到人们建议他置办一辆手扶拖拉机,他才喜笑颜开,死去的感觉又回来了,这东西比马好使,摇把拿在手上也踏实。
寨子上的风水先生说他赚大了,这拖拉机放在慈禧太后那年代,一台得要一万两白银。常怀感恩之心的他得意地拍一把车头说,感谢毛主席。
赶集的日子,他的拖拉机就停在我们院里。别人的马车都拴在松树上,或者敲个木楔嵌进草堆中,只有他的拖拉机停在唯一一棵桃树底下。按他的说法,桃仙的座驾就应该和桃树处在一块。他趾高气昂地从四五架马车面前开过去,那目光仿佛在打量几个衣衫褴褛的旧时代遗民。
医院的小孩也乐得他停在那儿。我们学电视里演的,分成两派,双手握紧车把,摇不动车,就摇自己,嘴里发出突突突的机关枪声。春天,踩在车头上,掐一两根带花的桃枝,回家当战利品。六七月,就换成桃实。
小镇上没有游乐场,林桃仙的手扶拖拉机,是我们童年为数不多的游乐设施。他很慷慨,医院里的小孩每次在街上遇到他,他都会放慢速度,甚至搭把手,让小孩扒上来,坐个顺风车。
孩童的心理很奇怪,便宜的不要,非要扒人不让扒的拖拉机,应许是享受别人一边谩骂你,一边无可奈何的样子。林桃仙的拖拉机,我们扒了几次,看他允许又热情,也都不好意思继续扒了。他大概很失落,因为他儿子去城里读书以后,就不怎么坐拖拉机了。
有一次,他说要载儿子去县城的学校报到。第二天,儿子自己到客车站,坐汽车走了,等他开拖拉机到县里给儿子送行李的时候,儿子已经和同学吃过饭了。见他汗流浃背,风尘仆仆的样子,儿子向同学介绍说,这是我亲戚。林桃仙当场就给儿子两个耳光。完事又后悔,觉得儿子从小没妈,可怜。古怪的是,他只在外人面前表示这份歉意。
一切顺利的话,林桃仙的手扶拖拉机应该能再撑十来年。尽管被我们小孩踩来踩去,但他的拖拉机一直很干净。他很注重保养,每次停稳后和发动前,他都会戴上手套,提一壶水,拎一块毛巾,检查好几遍。
我们最喜欢看他发动拖拉机,他转动摇把的样子,简直是在打电动,他要操控的将是难度最高的角色,一只怪兽机甲。最令人兴奋的,莫过于启动时持续数十秒的声响,像一匹战马长嘶。坐在后面的老太太们则一脸安详,晒红脸的林桃仙颇有几分关公携嫂,千里走单骑的架势。
只有冬天,他才不让我们看他发动拖拉机。他说小孩不能看,语气很神秘。又不是看哪家的姑娘,我们不懂,直到农机站发来普及知识的小册子,我们才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。
开头一节《如何正确启动手扶拖拉机》是这么写的:“不正当的启动方式,会对机体造成损伤,减少其寿命。启动时,要对机体先进行预热,尤其是冬季,要先将水箱注满热水,用手动摇把多摇动几次,待温度上升才能启动,只有温度上来,润滑油才能抵达相应的润滑部位,才能发挥最大的润滑作用。当润滑油没发挥作用时,一旦起机,部件之间直接的摩擦,会让机体严重受损。”
但我们不敢问,于是错过了童年最重要的启蒙机会。
我最后一次同时见到林桃仙和他的手扶拖拉机,是一个下午,院子里传来一声巨响,我刚跑出医院职工宿舍,就看见一棵被撞毁的桃树,倒插在地面,组成一个怪异的三角形斜边。林桃仙倒在车头,没成熟的桃子砸烂在拖拉机四周。陆续有人赶来,机体还在抽搐。
林桃仙被医生抬走了,拖拉机也安静了。
那个下午混合了柴油燃烧和桃子腐烂的气味,仿佛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。我至今都还记得,林桃仙的手扶拖拉机,像灵堂一样,摆了三天三夜,没有人管。
很快,林桃仙出院了,结清医药费后,也不再回来搭伙吃饭。他不说,没有人知道他那天发生了什么。附近村寨里的老太太,有了新的交通工具,她们乘坐乡镇小巴,在路上晕车呕吐时,偶尔会怀念林桃仙的手扶拖拉机。
后来林桃仙开起了货车,专门跑长途运输。他儿子当上了火车司机,比他爸强,前年来云南考驾驶证,还请我吃了顿饭。
只是,如今在医院里出生的孩子们,再也看不见桃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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